从书柜里取出王元化先生的《清园近思录》和《清园夜读》二书,犹如老友见面。因为这两本书以前读过,再次读不就犹如老友见面吗?沏杯茶,坐在桌前,翻开前辈写的书,亦是一番怡然。
在《清园近思录》里,王元化写的《读黑格尔的思想历程》一文里讲到一件关于读书的事,摘录如下:“六十年代初,我向熊十
《清园夜读》有《胡适的治学方法与国学研究》和《读胡适自传唐注》二篇小文,这是我与二文的再次相逢,眼到之处,似觉还有新意,并且,写出来我也觉得也还有意趣。王元化在《读胡适自传唐注》一文里评唐德刚:“比如他就那些主张采取精华清除糟粕的人,并没有受过鉴赏家的训练,结果使文化遗产玉石俱焚之后,却把个最大的糟粕――万恶之源的‘帝王专制’保留下来了。读唐注至此,不禁令人称快。这种议论尚不具有深切了解是说不出来的。”唐德刚是《胡适口述自传》的作者。我对这句话有两个地方非常感兴趣,一是唐德刚讲的鉴赏家的训练,二是取其糟粕。关于鉴赏家对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来讲,很是重要。比如有的人写文章,也读过一些书,但是他未必知道什么是好文章,说得具体点,一个人知道杜甫的诗好,但未必知道好在哪里。杜甫当年是因其格律标准而闻名,真正对杜甫的认识不在唐朝,而在宋朝,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,当时的文人对杜甫的欣赏是有限的,也就是说大家鉴赏的水平不够。回到今天,有些文章真正写得妙者未必被众人所知,其行文和思想一般者倒被人们奉为经典,这是不是也可称之为欣赏是有限的?第二个问题,取其糟粕。取其糟粕者其实未必是取者本意,由于其水平有限,也就无意识地将糟粕视精华,这样的事情不仅出现在平民百姓身上,如果我们看前面引文里讲到的把“万恶之源”帝王专制保留下来,虽然文中没有所指是何人,以我推测,也指的是一些知识分子。知识分子分为两部分,一部分有鉴赏力,一部分没有鉴赏力。有鉴赏力者未必有权有名,没鉴赏力者倒有可能有权有名,这世界颠倒的事情很多,自然不乏这些。
更有趣的是在同一本《清园夜话》里的一篇文章《胡适治学方法与国学研究》,王元化引用了一段1961年胡适致苏雪林信中的话:“我写了几十万字考证《红楼梦》,差不多没有说一句赞颂《红楼梦》的话。”他认为,“在见解上,《红楼梦》比不上《儒林外史》,在文学技术上,《红楼梦》比不上《海上花列传》”。我们看看,这就是胡适的鉴赏力,而且还是一位大学者的鉴赏力。胡适为什么如此理解呢?这就要看胡适读书时是否下了“沉潜往复,从容含玩”的功夫。还是在这篇《胡适的治学方法与国学研究》一文,讲到:“胡适在日记中记他于1937年初与汤用彤所作的一次谈话,日记中说,汤对胡自议胆小,说只能作小心的求证,不能作大胆的假设。胡适说这是‘谦词’。依我看,这未必是谦词,而是老实话。这表明二人在治学方法上存在分歧。胡适在日记中也承认‘锡予的书极小心,处处注重证据,无证之说虽有理亦不敢用。’凡读过汤著的人都会有同样的感受。汤著《论魏两晋南北朝佛教史》、《魏晋玄学论稿》等,迄今仍被人认真阅读,并往往加以征引。而胡适的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之类,已被后出的著作所取代了。”王先生的这段论述言外之意是不需要解释而自明的。但在话中提到胡适的《中国哲学史大纲》不仅又让人想到金岳霖先生。金岳霖写过一篇《我不大懂胡适》的文章,文中提到“还有一次,是在我写了那篇《论手术论》之后。谈到我的文章,他说他不懂抽象的东西。这也是怪事,他是哲学教授呀!”“看来对于宇宙,时空,无极,太极……这样一些问题,他根本不去想;看来他头脑里也没有本体论和认识论或知识论方面的问题。他的哲学仅仅是人生哲学。”这就是金岳霖对胡适哲学的认识和评价,当然这评价是不是还渗有时代背景我们暂且不去管他,但他确实说到了胡适的弱点。
一个人一生中要想参透一件东西很难,参透首先要有很高的鉴赏力,鉴赏力来源何处,我以为还是熊十力说的,要“沉潜往复,从容含玩”。只有这样才能看得深,想得深,思考得深。否则,对一事一物的理解也只停留在泛泛知道的水平上。